不眠，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像如此的夜，我已经一连度过几天了。眼圈明显的陷了下去，还挂着一圈黑晕。今天，该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或许，明天离开这里——这个村子，这所小学，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一声鸡啼送来了，我拉亮灯，看看表，已经三点来钟。反正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推开一扇窗户，顿时，一阵晓风朝我扑来，为我送来阵阵荷花的清香。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天星斗，满地光华，启明星慢慢升起，残月仍挂在西天。哦，多么清凉的夏之晨啊，使我这依依惜别的情思又添上一抹淡淡的愁绪。我倚窗而立，凝视着铺满月色的简陋校园，心里仿佛一下子少掉了很多东西……
少掉了什么呢？当我努力去追寻这类东西时，却又隐隐约约，不甚分明了。
记得三年前，高中毕业，听从公社辅导区的安排，来到这沟峪纵横的村小教学点当民办老师，当时也曾有过这么一种感觉。由于，我看到的是一所哪种学校呀：两间土墙草顶的房屋，顶上居然长出了稀稀拉拉的稻秧；窗已破败，门已残缺；仅有些一小块场地上，杂草茁壮……看着这残破、败落的景象，心中一下子变得空落落，冷冰冰的，甚至忍不住一阵酸楚，几乎掉下眼泪来。据了解这所小学因为找不着老师，一直办办停停，非常不正常。我就要在这种地方开始我的教书生涯吗？况且我的第一步——工作，该如何进行呢？我放手行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乡亲们的热情给了我些许的温暖，你看在队长的带领下，能出动的都来了。他们一齐动手，锄去场地上的杂草，从山上砍来芒棵替换去屋顶的腐草，又从家搬来竹帘搭上天花板；地面坑洼不平，就挑来沙子，买来石灰从新打上地面；墙面毛躁，就用石灰粉再从新粉上一遍；没课桌，各家凑些木板，再用砖块垒砌成方垛，架上木板，权当作浅易的课桌了；没办公桌，小队长竟将自己家里的写字台搬来给我当办公桌用了……这所有村民们都那样的飞速而自觉自愿——既无怨言，也不计较。看着这所有，令我十分感动。我了解：这是乡亲们对子女上学的看重、对常识的渴望、对我这个新来的教师的尊重，更是他们对将来期望的托付……
学生来上学了。我不再孤独寂寞，我把一颗心融进了我们的工作中。路远，学生虽到了上学年龄却又太小不可以来上学的，我就携带课本走上五六里山路上门去教；家务重的，我就借助空余时间帮他们分担些家务；阴雨天，山路泥泞，有些小学生上学困难，我就亲自带头，发动大同学相互接送。孩子们在学校里叫我老师，而在家却亲切的称呼我大哥哥，我为此感到快乐和安慰。在这种地方工作、教学，尽管生活如何清苦，担子怎么样沉重，但心里一直舒坦的、开心的。我感觉为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传播常识和智慧，就像是为雪中的人送去炭火，为饥渴的人送去食粮，可以备受大家的尊重和感激……
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是否辜负了乡亲们一片热诚的期望啊，我是否愧对这默默的五岭山，潺潺的清溪水啊……
风来了，吹拂着窗外的垂柳，柳丝飘进窗来，又亲昵的舔着我的前额。月儿离山近了，但却缓缓地徘徊在淡淡的云霭之中，迟迟不愿落去，似惜别，似眷念……
是的，怎能不眷念呢？就说那待我如亲儿子般的孙大娘吧，她就住在学校隔壁，每当我忙着工作，来不及做饭，她就亲自下上一大碗面外加两个荷包蛋端来，还硬看着我乘热吃下。当她的第一个孙女从我的手里接过上初中的公告书时，她这么一个饱经风霜的庄稼人，竟说不出一句话，只使劲的抓住我的手，而热烫烫的眼泪却滴在我的手上，烫得我心头发慌……后来，她了解我考取了师范学校，了解我要走了，而她就像心里压着块石头，整天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看着她那副样子，我的心里也确实有的不是滋味。我了解，她是不舍得我离去啊，要了解她的小孙子正在我的班里呢……
还有那些孩子，那圆圆的小脸，闪着一对晶莹的眼珠，显着一种挺机灵样子的不就是晶晶么，她的功课是那样的认真，字写得也好似她人一般清秀。一有空就看这读那，还常常偏着脑袋问个不停，假如得不到认可的回答，就撅着小嘴，瞪着失望的双眼，看的你非常不好受。一天，她忽然问：“老师，听说你要走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置可否的摇了下头。
她居然开心得又蹦又跳，拍着手，欢呼着：“老师不走了，老师不舍得离开大家呢。”
看着那纯真无邪、稚气的快活相，我居然转过头去，眼眶一阵发热……
再说那又调皮，又淘气的小豆子吧，他可是我很不容易才把他请进去的呀。几年里，我一直把他捧着。他要打架、要撒野，我也只能严慈相济，恩威并用，以理相服。不然，他把书包一拎，嘴一撅，不读了。你上门去，他躲得老远；你想要他家配合着做点儿工作，那更是没门。他妈早年过世了，他父亲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啥事都宠着，你如果反映小豆子表现好，他到乐得嘴都合不拢；你如果反映他儿子哪一点表现差一点，或是做错什么，他就瓮声瓮气的顶你一句：“我那小子就不是念书的料，他要不想念，就甭念了。”你听听，如果没两个鼻孔，还不给活活气死。
不过有时，他还是挺听话的，只须你讲得在理，问题处置的公正，他倒心服口服，知错就改。劳动课上，他还能抢脏活累活干呢。有一次，我头疼得厉害，他竟冒着盛夏的酷暑，跑上好几里山路，叫来了赤脚大夫……
唉，如此的孩子，你说他不好吧，他却忠诚的叫人感动；你说他好吧，有时却顽皮得叫你不能安宁。这不，昨天，他又打了一个女同学，偷跑了。本来嘛，我应该连夜到他家去一趟，了解一下状况，婉转的批评他的错误，耐心的晓之以理，让他明天在班上认个错，也不再计较。可是，我却没去……
现在，我就要走了，我连这最后一班岗也没站好，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啊……
雄鸡又“喔……喔”地叫了几下，大概是第四遍了，不知哪一家第一传来“吱呀呀”一声开门声，接着好几家相继亮起了灯光。我抬了抬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半钟了，该整理行装了，于是，我便动起手来。
当我整理到办公桌旁，我不由自主的又一次爱抚着我那用过多年的教鞭，刚写完一半的粉笔，最后竟抑制不住地将我教过的教本深深地贴在脸上，一任眼角的泪花向外涌出。啊，再见了，我三年短暂的乡村粉笔生涯，我心爱的孩子们，我不能不将你们舍弃下……
门拉开了，天朦朦胧胧的有的亮了，校舍前的路也日渐明确起来。我拎起行李包，最后一次浏览我过去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默默地举起右手，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啊，再见了，辛勤伴我三轮秋的“苦乐斋”啊，原谅我吧，我就如此将你抛下……
哦，校门前的花儿、草儿如何也如此，忧郁的低着头，含着泪珠，默默地不出一言，好像这门前的小路也湿漉漉的像个流泪的人儿，站在我的眼前，默默地不发一语。
再见了，花儿、草儿，再见了，默默的小路儿，你们有多好，不管风吹雨打，霜欺雪压，你们都默默地保卫在我的门前，从不离开一步，你们哪儿了解，你们忠心耿耿赤诚相待的人，竟要远远地离你们而去了，你们忘了他吧……
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一个人影远远的出目前校门前的路口处，蹒跚着向我走来。哦，是她，孙大娘。
“小汪老师。”还没有等我开口，他先说话了：“东西整理好了吗？”
“大娘，你这么早。”我急忙迎上前去。
“小汪老师，我了解你早上走得早，来不及吃东西，就特地为你煮了碗你最爱吃的鸡丝面。走，到我家去吃吧。”
“大娘……”
当我跟着大娘来到她家，从大娘手里接过碗，吃着香喷喷的鸡丝面时，不由得双眼一阵阵发热，两行热辣辣的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和到面里，一同咽下。
大娘看着我吃完，就一边整理碗筷，一边携带颤音说：“你放心的去吧，俺们都是农民，都了解个人前途的道理。你如果不嫌俺山沟里寒碜，就乘放假时来看看俺，俺也就心认可足了。说实话，俺看你一个大小伙子，老叫你泡在俺这么个穷山窝里，教这类泥娃子，俺心里也过意不去啊。看，一个来时还细皮嫩肉的大娃似的，在俺这呆了这么几年，为俺们这类淘气娃子操心事，头上都有白发了，皮肤也黑了好多。怪不能人家说，当先生困难啊。这下好了，终于奔着一个好的前程了，放心去吧，啊……”
当我从孙大娘家出来，回到学校时，校门口已经来了很多人，他们静静的等待在什么地方。见我来了，都默默的站着，用留恋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了解，他们是来为我送行的。啰，那不是晶晶么，还是那张圆圆的脸，还是那双晶莹的双眼，可今天，却是泪汪汪的低着头，默默的凝视着地面。当我走到她跟前，捧起她的小脸蛋时，她闪着稚气的泪眼说：“老师，你不是说不走吗？如何又要走呢？”她说着，迟疑的盯着我，眼里又涌出了既委屈又伤心的泪。
“会有老师来接替我的，你们要听新来老师的话啊。”
“嗯。”她既相信，又疑惑的点点头。
哦，他居然也来了——小豆子站在人群的背后，默默地盯着我看。当我走到他面前时，他想走，但又没动，只不过小声说：“老师，你恨我吗？我不好，常常淘气。昨天，我又惹你生气了。听说你今早要走了，我爸硬要我起得早点，向老师认个错。老师，你狠狠地批评我吧，我实在是太混了！”说着，他忽然抬起头，既忠诚，又胆怯的说：“老师，你能否不走啊，我保证将来好好念书，不惹你生气，还不可以吗？”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更像刀子划着一样，再也忍不住满眶的热泪，冲出围拢的人群。
啊，天啦，多么纯朴的乡亲，多么可爱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