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是我爸爸的朋友。多年来，大伙都住在大学的家属区里。
小区面积并不大，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在那里，只须提起老马的大名，可谓是无人不知。即使是在周围的十多个小区里，不少人对老马一家的故事，也都是耳熟能详。
01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老马小学毕业就进了大学饭店当炊事员。他做事手脚勤快，和其他青年一样，平时里上班之余，抽根烟、喝点小酒、吹个小牛，常笑眯眯的。后来老马找了个饭店里负责削土豆皮的帮厨做了老婆，女性也很爽朗爱笑。
1978年，两人的女儿出生了。女儿出生那天正是漫天的鹅毛大雪，落地有声，老马便给女儿取名字叫马雪。后来，曾在北大读过书的孩子大舅，又给外甥女的名字中加了一个“听”字，变成了马听雪。学校里的老师们听了，都夸这名字起得好，有意境。老马夫妻也非常是骄傲。当然，也有几个性格乖张的，说这名字太寂寥了，恐怕将来孩子会嫁得远。老马夫妇听了，笑着说：“即使是嫁到了北大荒，大家坐狗拉爬犁，也能去看她。”
老马两口子原本是想等女儿大一些后再要一个孩子的，可转眼计划生育呼啸而来，学校的书记严肃地劝慰职工们：“独生子女好啊，负担轻，以后国家还会养你们的老。”
老马听了，和大伙一样，都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毕竟，他们初为人爸爸妈妈，老，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老马一家一直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筒子楼共三层，老马一家住在顶楼，紧挨着楼梯。对门姓鹿，男主人叫鹿建国，是学校行政科的饭店管理员，中专毕业，长着一张顶严肃的脸。老马刚参加工作时，没少挨老鹿的批评，起初老马总感觉他是故意刁难自己，直到有一次，看到做小灶的大师傅由于没穿工服，也被老鹿黑着脸拒之门外，对老鹿的印象才有所改观。
老鹿也有一个独生女，叫鹿芳芳，和马听雪同岁，两家人便因此走得愈加近。
不过小时候的马听雪，就和其他孩子非常不同。
那时，每到晚饭时分，各家各户都会陆续点上走廊里的煤炉子。不一会，锅碗瓢盆交响曲就奏了起来。饭菜的香味，此起彼伏地溢满了整个筒子楼。放了学的孩子们，都会如小鱼一般，游到这家看一下，再游到那家吃一口。整栋楼三十多户，孩子们一直叽叽喳喳地逛到晚上八点多，才能静下心来，呵欠连连地写作业。
可马听雪从来不参加孩子们的“巡游”，天天一放学，就回到家，一心一意地写作业，就算对门的鹿叔叔家红烧肉刚出锅，都不为所动。
老鹿常常苦口婆心地教育鹿芳芳：“学学对门的马听雪，可别到处乱跑了，弄得作业都写不完。”鹿芳芳也是有的委屈：“人家马大爷是大师傅，同样的白菜炖土豆，人家就比你做的美味。我如果听雪，也待在家！”
筒子楼里的主妇们，一般都早早起来为一家人筹备早饭，而孩子们基本都到了7点钟实在赖不了床了，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天天早晨这时，公共卫生间前就排满了睡眼惺忪的孩子。有好多次，鹿芳芳弯着腰，双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排在队尾，鹿建国只能和老婆急匆匆地跑到二楼和一楼为女儿排着队，如果是哪个先排到了，就振臂高呼一声。
但马听雪无论是春夏秋冬季节，天天早上6点半就会按时起床，吃了早饭后，还会气定神闲地读一会儿书。
大伙都说，这真是一个真的爱学习的孩子。
02
从小到大，在所有父母会上，老马总会被安排在第一排，满脸的骄傲。而绝大部分时候，老鹿都只能低着头，蜷在最后一排，还时常被班主任批评一顿，灰头土脸。
如此的生活一直持续到1997年高考考试，这一年，马听雪以全市理科3、的成绩，被北大录取了。
筒子楼里的街坊邻居们放了非常长的鞭炮来庆祝，大伙都围着老马，你一言我一语：
“真不简单啊！咱筒子楼里也飞出了金凤凰。”
“老马你看你一个抡大勺的，居然能把丫头培培养全市3、。这如果在古时候，那可就叫探花了，是要骑高头大马的啊！”
老马夫妇听了，笑得眼角都能滴出蜜来。
马听雪虽然没骑高头大马，但还是和那年高考考试理科成绩前两名的考生一块，与市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亲符合了影。老马嘴上没说什么，但还是第一时间将照片扩印了，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家最显眼的地方。没多长时间，有晚报记者来到了老马家，采访他们是怎么样将女儿培养得这样出色。镜头前的老马脸憋得通红，半晌方说：“大家家有分工，女儿负责学习，大家负责伙食……”
其实两年前，学校就为已婚的老师和行政职员兴建了有独立厨卫的家属楼，但后勤部门和刚毕业的未婚年轻人教师仍住在筒子楼里。就由于马听雪上了北大，学校领导特批，让老马家也搬进了簇新的家属楼里，和老鹿重新做了邻居。
而破败的筒子楼则成了大伙口中的“探花楼”，引得不少租房的陪读父母蜂拥而至。
到了2004年，一路在北大硕士毕业的马听雪如愿拿到了美国一所高校的全额奖学金，筹备出国读博。
在送别宴上，不知何故，老马夫妇竟都垂了泪，还是旁边的老鹿安慰他们说：“别哭了，听雪只不过去读博士，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了，全额奖学金，那可不是哪个想拿，就能拿得到的啊。如果大家家芳芳有听雪百分之一的出息，大家也就认可了……”
鹿芳芳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辗转伴随众人，一块去了北京打工，2002年与同是北漂的同事结了婚，次年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孩子才没几个月大，夫妇两个就只得将儿子留在了外公家，又继续北漂去了。
那时候，老鹿老婆得了风湿病，还没有退休的老鹿既要携带老伴看病，还要照顾幼小的外孙小虎，常常分身乏术。亏得已退休的老马老伴常去帮着照应。
03
2008年，马听雪博士毕业了。
院里的大家又开始开心起来，有些说听雪回国后，如果能参加公务员考试，以后一定能当大官：“老马你将来就等着其他人给你送礼物吧！”
也有些人说听雪手上有研究成就，回国后，如果与人合伙注册个公司，将来一定会财源广进：“老马你们两口子就等着穿金戴银吧。”
老马夫妇听了，也不答言，只不过呵呵直笑。
后来，学校人事部门的领导还专程登门拜访了老马夫妇，严肃地告诉他们：“马听雪同志作为本校出色教工子弟，假如回国后，想来学校工作，组织上是很欢迎的。同时，学校也承诺会特事特办，尽快给她先评定副教授职称的。”
一想到自己让人唤了一辈子的“马师傅”，女儿回来就能当上“马教授”，老马一时也是心潮澎湃。
晚上，在与女儿通话时，老马颇有的开心地说起了此事。马听雪听了后，怔了半晌，最后方吞吞吐吐地告诉爸爸妈妈，说自己正在和一个师兄谈恋爱，将来筹备留在美国进步了。老马听了后，有高兴，也有失望。快乐的是女儿的终生大事终于有了眉目。失望的是，女儿为何非要留在美国呢？国内进步得多好啊。
2009年夏，已经退休的老马一脸喜气洋洋，逢人便说已在美国工作的女儿，要携带男友回家探亲。
院里的街坊们都为他们夫妇开心，大伙都是看着马听雪长大的，转眼那个聪明的小女孩就快31周岁了，放着在老家，早该嫁生活娃了。
那段时间里，老马夫妇将家重新粉刷了一遍，添置了新家具、买了两块鲜艳的丝织地毯，甚至还更换了一个新马桶。
老鹿看了，笑着打趣：“你们这哪是闺女回家，这分明是贵妃省亲啊！”老马也不答言，只不过嘿嘿地笑。
马听雪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一早，专门从北京赶回来的鹿芳芳就开着车，携带急性子的马婶一块去了机场，老马则在家忙着做饭。关于这个将来的洋女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老马琢磨了好久了。听女儿讲，他叫汤姆，个子非常高，是个博学的常识分子，还懂一些中文。而且更要紧的是，女儿好像非常喜欢他。
正想着，突然有人敲门。老马忙赶了过去，门一开，便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金发碧眼小孩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嘴里还絮絮叨叨地不知说着什么。后面是一脸铁青的老伴，还有略略有的尴尬的女儿、一个一脸严肃的外国中年人。看起来，这个中年人至少比女儿大了十多岁。
老马立刻反应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就好似伸出去的手一样，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一进门，马听雪就将爸爸妈妈推进了卧室，关紧了门，轻声说：“父母，汤姆虽然离过婚的，但我非常爱他。那个宝贝就是他儿子小汤姆。原本这次是要把他放在他爷爷家的，可是爷爷临时有了急事，所以他不能不和大家一块过来了。”女儿边说，边紧紧握住了老马夫妇的手：“父母，我真的非常爱汤姆，也爱小汤姆，他们是非常不错的人。你们将来也会爱上他们的。”
老马听了，低了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女儿这么年轻就要给人家当后妈了，可即使是美国人的后妈，也不好当啊！但她毕竟长大了，这事儿只能尊重女儿的建议啊。如此一想，便冲着女儿，微微笑了一下，但心气无论怎么样都已经泄了。
晚餐时间，大大家都有的拘谨地坐在餐桌旁，静静地吃饭。唯有小汤姆吃了几口后，便在房间里开心地跑来跑去了。每当他踩到簇新的丝织地毯时，老马的心中就不由自主地痛一下。
饭局过半，老马端上了我们的拿手大菜，同时也是女儿最喜欢吃的一道菜——红烧九曲大肠——其实，原本老鹿就提醒过他，说外国人不大喜欢吃动物内脏的，但老马非常自信，“那是他们厨师不会做！世界上的美味都是相同的。我做的红烧大肠，外教和留学生都抢着买，没吃到的还伤技巧非常呢！”
可是这次，无论马听雪怎么样盛情邀请，大小汤姆就是一脸惊恐地看着那道菜，连连摆手拒绝，仿佛那里放的就是一盘砒霜。
大汤姆手臂上浓重的黄色体毛，此时在老马的眼中，像极了腐败蘑菇上冒出的菌丝，让人不快。
饭后，老伴特意为大伙泡了一壶碧螺春。真品茶间，大汤姆忽然用中文问了老马一个问题：“你的信仰是什么？”
“共产主义。”老马未加思索，冲口而出。
“共产主义？”大汤姆一边重复着，一边居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略有的鄙夷的表情，让老马怒火中烧，他真想上去给这个中年男性一个耳光。但为了不使女儿难堪，只得涨红了脸，借口去了厕所。
当天夜里，马听雪和妈妈住在一块，汤姆携带儿子睡在了另一个卧室。老马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一夜辗转反侧。
04
第二天上午，根据原计划，一家人陪着汤姆去了附近的公园，专门去看“在海外大名鼎鼎的中国广场舞”。
马听雪领着汤姆父子走在前面，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老马和老伴默默地走在后面。走了没多远，迎面就碰见了遛弯的老鹿夫妇，老鹿看到脸色铁青的老马，也不多言，只不过掏出根烟，递给了他。老马点着后，刚狠狠地吸了几口，走在前面的小汤姆就剧烈咳嗽起来。马听雪见状，忙跑了过来告诉爸爸，孩子有紧急的哮喘，闻不能烟味。老马和老鹿听了，又惊慌失措地将烟掐灭了。
第三天，马听雪就陪着汤姆父子去西安看兵马俑了。再回来没两天，就回美国了。
老马静下来细细一算，这次回家，女儿和自己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心中不免有的失落。
2010年，马听雪在美国和汤姆结婚了，由于签证没能准时办下来，老马夫妇未能亲赴女儿的结婚典礼现场。
再往后，院子里的老大家也都陆续了解了老马和洋女婿、洋外孙不合的事情，大伙都一边劝慰他，一边替他们夫妇忧心：“将来你们两个可如何解决啊？”
老马人前不说什么，人后一直拉着老伴的手劝她：“只须闺女孩活高兴就好。大家老两口身体还硬朗得非常。过几天，大家就出去旅旅游，先去北京天安门，看看毛主席。然后再去北戴河，一块看看大海。你还从来没看过大海呢。等将来真老了，动不了了，大家就和老鹿两口子一块住到养老院去。”
可是世事无常。
2011年秋冬季节之交，一向身体结实、连感冒都极少得的老马老伴，居然突发急病，送到医院不到两天，就突然去世了。
老马一下就感觉，生命真是脆弱，人就像树上的树叶，一阵狂风过后，哪个先掉下来，半点由不能自己。
得知噩耗后，马听雪一个人红着双眼从美国赶了过来，处置完后事后，父女两人坐了下来，良久无言。
女儿问老马是不是想和她一块去美国，老马听了，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女儿劝不动，自己又回去了。
05
老伴走后的那几个月里，老马常常一个人对着老伴的遗像发呆，或站在女儿房间里沉思，人也憔悴了很多。老鹿常来看他，两个老人默然地坐在一块，抽上一根烟，喝上一杯酒，也不多言。
没过多长时间，老鹿老伴的风湿病愈加重了。最后不能已，坐上了轮椅。老鹿天天要买菜做饭，还要接送外孙子上下学，轮椅上的老伴还需要人照顾，急得嘴上光起泡。
老马这才终于从家走了出来，照应起老鹿一家。天天早上，他会乘公交，去菜市场，把4个人一天要吃的蔬菜水果全买回来。回到老鹿家，他会一边同老鹿夫妇两个聊聊天，一边快点洗菜、备菜。10点半，他就和老鹿一块，合力将坐着轮椅的老鹿老伴抬到楼下。
待老鹿夫妇将小虎从学校接回来后，老马便会系上围裙，开始煎炒烹炸。中午12点整，按时开饭，香喷喷的三菜一汤。看着小家伙狼吞虎咽的样子，还有老鹿夫妇的笑脸时，老马也倍感欣慰。
中午大伙一块休息，到了下午2点半，老马起来送小虎去学校。待目送小虎进了校门后，老马会回到自家，点上一根烟，喝上一壶茶，然后再给老伴点上一炷香。有些时候，翻着女儿的奖状和一家人旧时的照片，也会昏昏沉沉地发一会呆。下午4点一刻，他会按时去学校把小虎接到老鹿家。然后，老鹿夫妇就会和老马一边聊着天，一边开始筹备晚饭。饭后，大伙会一块看《新闻联播》，小虎也会讲一些发生在学校里的趣闻。
那几年，马听雪每年都会一个人回来一次。等有了微信，便两年回来一次了。老马也理解，毕竟她在美国有我们的家，工作也忙。
有时，老马也会委婉地和女儿谈起，期望也能像老鹿一样，能抱一抱我们的亲外孙，享享天伦之乐。可每次说到这个话题，马听雪总会有的不耐烦。说不上几句，就借口挂了电话。
2015年，老鹿老伴也过世了。老鹿病了一场，老马也非常是伤心。转年，鹿芳芳也同老公一块，结束了长达十余年的北漂生活。回来买了房，开了一家小实体门店。家整理好，就把老鹿和小虎接走了——毕竟小虎也要读初中了。
分别那天，老马和老鹿都垂了泪。临走时，老马还将自己家的一套备用钥匙塞到了老鹿手中。
06
老鹿这一走，老马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了。他不喜打麻将，象棋虽然会下，但总是在二十步之内，总会被他们将死，所以平素也不如何玩。
后来，老马就以每天一园、风雨无阻的速度，将全市大大小小七十多个公园重新逛了一遍；再后来，他就常随机坐上一辆公交车，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然后再从终点站坐回家。
这一路上，总有不少面容亲切的大女孩小伙子将他拦住，张口就是一声清脆的“爷爷”，然后就会免费送给他各种小包装的米面油，有时是一打鸡蛋，有时是一把韭菜两头大蒜。就如此，老马不由自主地就加入到了买保健品的老年大军中了。
老马买保健品，不光是听信了他们介绍的各种强大功能，更不是由于他们组织了各种免费旅游，更要紧的，是他非常喜欢那种氛围。
天天一早，老马会按时赶到离家不远的会堂里。那些大女孩小伙子会将二三十个“爷爷奶奶”安顿好，然后便开始给大伙讲笑话、猜谜语，贴心地送来瓜子、花生、各种水果，还有无糖小点心。
联欢会一结束，老大家就会被团团围住，被营销推广各种保健品。及至所有停当，便是午餐时间了，有些时候，组织者还会让那些擅长烹饪的老大家每个人做一道拿手菜。每次老马做的菜，大伙都是交口称赞，特别是那道红烧九曲大肠。有位自称是副局长的老头，说这道菜比厅机关小灶的大师傅做的都美味。老马听了，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只不过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每人都说美味的菜，我那洋女婿如何就不尝一口呢？”
2017年秋，马听雪回国看望爸爸。一走进家门，就惊呆了。
小时候一家三口都睡在上面的大铁床，居然被老马放到了客厅里。卧室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床。老马笑着告诉她，那是一张玉床：“能治三十多种病呢！原本价格是七八万，后来主办方体恤咱们这里的老年人，每张床三万就送给大家了。”
马听雪看着平素生活节俭、常为了几毛菜钱就和小贩们争得面红耳赤的爸爸，居然云淡风轻地买了三万元的床，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非常快，老马又神神秘秘地取来了一小盒“秘制蜂王浆”，小声对着女儿说，这可是中央领导们才可以吃到的保健品，“这一小盒，五千块呢”。
最后，老马又从卧室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小瓶子，郑重地交给了女儿，说：“刚刚那些再好，也只不过保健品。但这个，可是救命药啊……”
马听雪听了也不多言，只不过仔细看了这类保健品的标签后，就在手机上查了起来，脸色也日渐阴沉得要滴下水来。
第二天清晨，马听雪主动要陪着老马一块去会场，老马非常高兴。那天，主办方给每个人先发了一块肥皂。待坐定后，老马才发现女儿没进去。
起初，他以为女儿临时有事，也就没太在乎。过了一会，外面忽然警笛声大作，两个警察和马听雪一块走了进去，老马惊呆了，会场里的老大家也都慌做了一团。
警察告诉大伙，他们接到报警，说有人举报这里诈骗，他们会把这类组织职员带回到派出所做调查：“各位大爷大妈别紧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这个时候，有几位老人已经认出了马听雪，都指着老马说：“老马啊，你也太不地道了。刚拿了人家肥皂，就让女儿报警。”
“就是，人家又没绑着叫你来听课。是你一个人主动来的啊，腿长在你身上的啊。”
老马听了，脸臊得通红。
等回到了家，他略有的怨气地问女儿为何要那样做，马听雪才说：“爸，我在网上都查了，那些人都是骗子。你和我妈一辈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目前你倒好，把两人一辈子的积蓄全都给了骗子，我能不管么？如果我妈还在世，看你让人骗成如此，还不能气死。”说到此，马听雪竟伤心地落了泪。“你就不可以去老年大学，报个书法班，或者学学国画。要不，你就和楼下的张大爷学学，天天打打太极拳也好啊……”
老马听了，低着头，像个认错的孩子，一言未发。
两天后，马听雪就飞回了美国。
07
之后的日子里，老马在家躺了好几天。
尽管这段时间，不少相熟的营销推广保健品的大女孩小伙子都携带礼品，来家看望了他，但他再也没回去过会堂。当然，他也没如马听雪所愿，去学习书法或者什么国画。
老马最后去了凉亭下的扑克摊。
有一次，院里来了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小广场上踢皮球。老马坐在凳子上，饶感兴趣地看着他们嬉戏。没一会儿，大一点的孩子不慎一脚将皮球踢到了对面的机动车辆道上，两个孩子同时跑去捡球，这个时候，远处有一辆小轿车迅速驶了过来。老马见状，不考虑所有地跑了过去。伴随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轿车在离他们仅有一米处停了下来。
院子里的老大家都惊呆了，也包含正在低头看手机的孩子妈妈。心有余悸的孩子妈妈给老马道了谢后，便携带两个孩子匆匆走了。
老马就站在原地，远远地看了很长时间。
此后的一段时间，老马一直注意着那两个孩子。可他们再也没回到小广场上来玩耍了，老马非常失望。
平时的生活尚且这样，在吃的方面，老马就更凑合了。有时下一大锅挂面，就能应对两天。
老人一旦没了精气神，面相上就会飞速塌下去，老马也不例外。不过几个月时间，他头发就全白了，双眼浑浊。那些厨师的职业病，譬如肩周炎、动脉曲张、支气管炎等全都找上了身。日渐地，老马整个人彻底地老了。原本想给他介绍老伴的几个老人，也都打了退堂鼓。
那段时间，院子里老林的孙子大学毕业，想去海外留学，但成本甚高。老林的儿子周末回到了爸爸妈妈家，想征询一下两位老人的建议。老林听了后，坚决不认可孙子出国，他说那根本不是钱的事，而是假如孙子像马听雪一样，出去不回来，你们将来老了如何解决？
“你看目前的老马，多可怜啊！”
08
2018年1月24日，腊月初八。
早上，鹿芳芳筹备熬八宝粥，她让爸爸给马叔打个电话，想问一问熬粥的技巧。可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老马都没接。老鹿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先是给家属院里仅剩的几个老同事挨个儿打了电话，想让他们去老马家看一看。可爱家不是去了海南，就是已经搬到儿女家住去了。给居委会打电话，也一直是忙音。
中午时分，老马的电话还是无人接，老鹿彻底急了，他让女婿开车，径直去老马家。一路上，老鹿的心咚咚直跳，撞得喉咙都有的疼了。
6个多小时后，当老鹿用老马送给他的家门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后，发现老马正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老鹿说：“是老鹿么？还是我在做梦啊？”
老鹿见状，适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道：“老马啊，我打了那样多电话，你咋不接啊。”
老马也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这两天有点感冒。今天一天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仿佛听到有手机响，可又感觉像是在做梦。想起来，可又感觉吃力，就一直躺着休息呢。”
这个时候，老鹿才注意到老马的脸色的确有的苍白，人也非常憔悴，忙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又催促女婿去餐馆买点吃的。
当天，大伙都留在老马家陪着他。
第二天一早，老鹿还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一声惨叫，惊得忙爬了起来。来到厨房，看见老马坐在地上，右脚处有一道伤口，有血流出。老鹿和女婿忙惊慌失措地帮老马止血包扎起来。老鹿才了解，原来老马昨夜喝了热粥，吃了药，又出了些汗，身体渐好。早上便硬撑着起来，想为他爷两个做一顿早饭。哪个知手一哆嗦，菜刀掉了下来，竟砍伤了脚。
老鹿决定留下来照顾老马，让女婿一个人开着车回了家。
转眼就春节了。大年初中一年级，马听雪视频向爸爸拜了年。当看到镜头中的鹿叔时，非常是惊讶，但老马还是一如既往，什么都没说。
大年初中二年级，鹿芳芳携带一家子人，都来到了老马家。小虎给外公和老马都跪下磕了头，大伙还放了鞭炮，挂了红灯笼，包了水饺。老马看着这热热闹闹的场景，心里高兴，眼角却不争气地留下了泪。
席间，老马多喝了两杯，略略有了些醉意。夜里，他对老鹿说：“真想念在筒子楼里的日子啊。那时春节，人都在。假如能回到过去，我真期望听雪没那样聪明，没那样用功，没去美国读博士啊！”
老鹿听了，只不过唏嘘不已。
第二天上午，老鹿非常严肃地和女儿女婿谈了次话。他说，目前小虎上的寄宿中学，每周才回家一次，小区里也没合得来的老人，他非常寂寞。“你马叔也是一个生活活，身体情况不好，我想留在这里，两个人还能聊聊天、互相照应一下。况且家属院里还有几个老同事，我也挺想念他们的。”
鹿芳芳听了，和老公都表示同意。
09
过了农历3月，天气终于日渐暖和了起来。
一天，老马和老鹿特意去了附近一家新开的养老院，业务职员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听了两人的详细介绍后，小女孩说，老鹿无论什么时间来，他们都举双手欢迎，但老马的状况就比较特殊了，由于老马只有一个直系亲属女儿，又远在美国，“假如将来有需要亲属亲笔签字的文件，会非常的麻烦”。
回去的路上，老马一句话也没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鹿宽慰他：“别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
后来的日子里，老马向老鹿口授了不少做菜方法，但老鹿在这方面的天分好像真的不够，不是白菜豆腐，就是豆腐白菜。不过老马吃起来，仍感觉十分可口。
闲暇时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坐在老家属院的暖阳里，聊着过往的岁月。
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时，老马都很难入眠。他想，一定会有那样一天，老鹿会被女儿接走，或者被送进养老院，而那时的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